眼下,不时有纸质媒体宣布取消传统的媒介,宣布进入电子化时代。我们有理由相信,若干年后,纸的存在将会成为一桩神话,它一度承载了人们的记忆,却无法更改自身将遇抹去的凄凉事实。
华夏民族将纸张视为本民族的重要奇迹之一。今天为人所知的最早纸张,出土于中国甘肃的放马滩一带,纸上所描绘的是西汉时代的地图。这份来自公元前150年的遗物残破不堪,宛如碎裂的历史魔镜,暗藏着遥远的人类秘密。根据《后汉书》里的记载,一个名为蔡伦的太监通过对纸张的改良而留名后世。公元105年,蔡伦向皇帝献上了纸,这种纸被称为“蔡侯纸”,用树皮、渔网等材料制成,成本低廉。
这是人类记忆史上的重大革命,伴随着纸张的出现,缣帛失去了书写这一重要价值,其属性开始从书写品转换成奢侈品,并大规模向西方出口,从而催生了“丝绸之路”。此后人类文化的盛况不必反复陈说。
“蔡侯纸”触发了对书写和阅读的全面挑战,文字的神圣性开始遭到贬谪。最初的书写者属于少数掌控着文字,掌控着真理的人。但自从低廉的纸张出现后, 真理和记忆就不再是他们独享的权利。纸张成为了一种秘密的武器,任何故事都可能被人们在纸上书写记录下来。纸张掌握着传播的秘密。
多年来,对纸张的严格控制成了一项重要工作。宋代文人苏舜钦发明了再生纸,因之触怒了朝廷。然而,纸张的潜在革命却始终不曾终止。在活字印刷的策应之下,纸质传播在任何一次人类社会的重大变化之时,都饰演了赫尔墨斯式的信使角色,从东汉的党人运动,到如今的新闻报纸。
笔是男性的,纸是女性的。纸的符号印记总是充满着柔和、悲哀和忧伤的气质。《红楼梦》中写晴雯,便说她“心比天高,命比纸薄”。而同样命比纸薄的黛玉用火焰将她的诗稿付之一炬,试图用毁灭纸张的方式来毁灭记忆,用青烟的飘散来掩盖记忆的坚不可摧。
但记忆不断变换着容颜,消逝的只是曾经与人们无比亲昵的纸张。
这种亲昵是始终存在的。人们在纸上书写,人们面对纸来阅读,人和纸之间的联系总是多情而暧昧。纸张保守秘密,纸张揭发秘密。纸张喧嚣,纸张沉默。在中国,对纸的最早记载来自于汉成帝时代的一桩宫廷密谋,纸张是毒药的包裹,并记载了传达死亡的信息。纸张不断诱惑着人类,以至于蒲松龄笔下的书生甚至对其展开了热切的爱情。当书籍被焚毁之时,“烟结不散,瞑若阴霾”,这不是真理的烟尘,这是纸张的尸体。
我们正在面临变化,书报的灵魂正在不断向另一个世界飞升。电脑和电视之类的媒体以光为基本媒介,而纸张则是大地的产物。光最终将取代植物,普照大地。纸张将逐渐不再承载知识,将成为生活品或奢侈品,其与昔日的竹简丝绸有着相同的命运。
纸张的消逝是令人哀伤的,以至于人们总是乐意于宣称纸质的书籍不会消失。仍有人沉迷于墨香和发黄的纸页中,而不愿意接受失恋的命运。但毕竟,会有这么一天,我们的后代将彼此传告,曾经有一种东西,叫做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