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多杭州人都知道,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,杨虎楼就成了文澜阁《四库全书》的藏书之地。历经近半个世纪,直到1998年,浙江图书馆总馆在曙光路建成,文澜阁《四库全书》才从杨虎楼搬了下来,藏入新馆的善本库。
鲜少有人知道,今天的杨虎楼,三层阁楼上,静悄悄藏了一个由浙江图书馆建的“中央纸库”。
公元105年,蔡伦利用树皮、麻头、旧渔网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张植物纤维纸,人类的文明史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。
起源于隋朝的纯皮树纸、明朝宣德年间的大红宣、创于明代的汪六吉净皮扎花四尺,比东汉蔡伦的造纸术还早的新疆桑皮纸、距今有1400年历史的龙游龟纹宣、盛行于清代的深色洒金宣……当我站在纸库中央,听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古纸历史,生平第一次知道,原来世间的纸,还有这么多不同的样子。
“中央纸库”只是大家私下对它喊的简称,它有个正式的名字叫“浙江省古籍修复材料中央库”。207种、63万张古法手工制造的古籍修复用纸,产地遍及浙江、安徽、湖南、江西、云南、台湾、西藏、新疆等等,几乎网罗了现在全国能找到的各种类型的古法手工造纸。
“如此规模、品种齐全的古法手工纸库,在国内,还是第一个。”浙江图书馆馆长徐晓军告诉我,在他眼里,这不仅仅是个古籍修复用纸的“弹药库”,它更像是一个集结了全国古法手工纸的“种子库”,“为后面的人留下这笔‘古纸’的遗产。”这些纸不仅供浙图自己馆所用,还承担着浙江全省地县馆古籍修复用纸的配发。
神秘北极的地下深处藏着一个“末日粮仓”,位于斯瓦尔巴群岛的种子库,储存着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植物种子,以防因全球物种迅速缩减而造成物种灭绝。面对日渐式微、手艺失传、濒临消亡的古法手工纸,一个纸库的意义何尝不是如此?
探访纸库——
夏天上班第一件事
就是爬上孤山给这些纸开空调
周一的早晨,西湖边下着小雨,从孤山往下看,湖水被湿漉漉的烟雨笼罩着,愈发空蒙。
位于孤山顶的杨虎楼并不对外开放,想要上去,得先从浙图孤山馆舍旁边的“文澜书院”大门进入,穿过院子,爬上一百多级台阶,三折迂回,才算到了杨虎楼主楼。
我在浙江图书馆古籍修复中心主管阎静书的带领下,爬上了主楼第三层的阁楼,这里就是传说中的“中央纸库”所藏处。
阁楼不见光,白天也得打开所有的灯。
纸库面积不大,107个平方,共有6个小房间,按竹纸、皮纸、封面纸、宣纸等分为几个大类。
光皮纸就有48种,麻纸、棉纸、楮皮、桑皮、雁皮等等,竹纸又有毛太纸、连史纸、苦竹、毛竹、玉扣纸、元书纸等等。让我惊奇的是,就连宣纸,还分为净皮、扎花、罗纹、洒金宣、尺八屏、古法宜、小刀头、狼毒纸……一刀刀码成堆,一直高高地叠到了天花板。
修古书用的纸,自然和古籍一样“娇贵”。“目前虽然纸库条件做不到像善本库一样恒温恒湿,但你还是要尽力人为保持这样一个环境。”阎静书说,每年夏天,修复组成员每天上班第一件事,就是轮流爬上孤山,给这些纸开空调降温,到了傍晚,又爬上去关了。
阎静书指给我看,藏纸的书架都是特制的,“古籍库房都会用到樟木,但樟木有一股很浓的气味,会盖过纸张原本的味道。纸库我们改用杉木,同样防虫防蛀,而且不刷一点油漆,就是为了保持修复用纸最原始的味道。”
纸和酒一样,也是越老越好
当年买来的纸是绝对不用的
18岁就进入图书馆修古籍的阎静书,是浙图目前最资深的古籍修复师,到今年,已经整整修了36年。“除了技艺,纸,是古籍修复中很关键的一环。”一辈子和古书打交道的她,对纸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,她一直这么认为,好的纸,是有灵性,是有生命力的,“修不同的书,要用到不同的纸,但不管用什么样的纸,你要用活的。不好的纸呢,用杭州话讲,就是木呆呆的。”
这个“活”的纸,必须是遵循古法用纯植物原料制造的手工纸,在古籍修复师眼里,那些现代工业制法出来的纸,是毫无生命力的。“绝对不可以含有木浆,更不能有一丁点化学原料,这些都会让纸张迅速酸化,如果用这样的纸修书,放不了多少年,书就脆化了。”阎静书说,“我们以前选纸凭经验,这几年科技发展,要求每个修复师都要学会用仪器来检测纸张成分。”
她向我展示了修复室用的检测仪器,显微镜、白度仪、厚度仪、酸碱度测试器材,“好的手工纸,才会有植物纤维,不同植物原料做的纸,纤维形态不同。像含有木浆的纸,它的纤维管道上就会有看上去圆圆的‘铜钱孔’,有木浆肯定是不行的。”
古纸难觅,从2009年开始,浙图古籍修复中心开始有意识地在国内各地乡村搜罗古法手工纸。“我记得刚入行那会,骑着自行车,跟师傅去湖滨一带的书画社买纸。”阎静书回忆,“但现在城市里几乎买不到这样的纸了。”
浙图古籍修复室里,有条不成文的规定,当年买来的纸,是绝对不用的。“纸和酒一样,也是越老越好。刚刚做出来的纸,我们说它火气比较大。经历岁月沉淀的纸,会越放越软,越来越舒服,呈现一种自然古朴的感觉。一个词,‘温润’,灵性就出来了。”
前人买纸,后人用纸
让馆长徐晓军一直深感可惜的是,浙图历史上曾经藏有一些明代、清代的老纸,“现在一张都不剩了。”
2008年,徐晓军刚刚出任浙图古籍部主任,他就萌发了想要建立完善的纸库的念头,那时候,“中华古籍保护计划”正好开始实施了一年。2009年,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开始向浙图配发修复用纸,同时省级古籍保护经费逐年递增,浙图开始每年都有数万张古籍修复用纸采购入库。
“本身浙图就有‘前人买纸,后人用纸’的传统。”徐晓军记得,上世纪80年代,浙图曾大批量从福建购入一批竹纸“毛太纸”,现在馆藏量还有20余万张。“当时的价格只要8分钱一张,而如今,可能3000元一刀(一刀160张)都拿不下来。”这个价格在30年间,几乎翻了235倍。最关键的是,已无纸可买,市面上再也找不到能做出当时手工技艺和水准的毛太纸了。
这让徐晓军内心倍感焦虑,“实际上修书的用纸量并不大,但古法手工纸的保存早已刻不容缓。很可能今年你还能买到这种纸,明年就买不到了。”2011年,浙图古籍修复中心开始在孤山馆舍红楼建立“浙江省古籍修复材料中央库”展示柜,第二年,馆藏的古法手工纸都被搬到杨虎楼阁楼安家,纸库正式成立。2013年,浙图开始派专人向全国古法手工纸作坊、工厂开展调研,地毯式搜索进行收集。
“一开始只是为了修复用纸,但越搜集到后来,你越发强烈感受到手工古法纸保存的那种紧迫感。”徐晓军说,“好的手工纸,原料都是有讲究的,像我们现在采购回最贵的千年古宣,春天到了,从山上砍下嫩竹,这样的竹子还得在山坡日晒雨淋整整一年才能拿去做材料造纸。一根青竹到一张白纸,中间要经历大大小小72道工序,每道工序都要遵循四季时令。这个行业太苦了,年轻人都不愿意从事手工造纸,留下的都是老人,但老人又还能做几年呢?”
杭州作家苏沧桑曾在她的作品《纸上》写过这样一双手,属于富阳一位古法造纸工人,“在纸浆中浸泡了四十五年,我伸手握住,触感像塑料一样。”
“纸库的意义,也许现在还显现不出来。但几百年后呢?我们要为后面的人留下这些纸。”徐晓军内心很笃定,让他欣喜的是,很多技艺在衰退和消亡的同时,交织着进行的还有重出江湖的“恢复”。
这几天,他去浙江开化参加一个有关“开化纸”技艺恢复的研讨会,“开化纸,原本是明清时期的朝廷内府用纸,起源于唐宋,传说纸张寿命可达千年。这种古老的造纸技艺,清代同治年后,就中断失传了。”据资料显示,《四库全书》《钦定古今图书集成》等,都被认定为是开化纸系的刻印本。
国内第一部古籍修复纸谱出炉
300套卖光,不再重印
除了纸库,从2013年开始,浙图古籍修复中心就开始编写《中国古籍修复纸谱》,历时四年时间,今年10月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正式出版。
书中收录了146种古法制造的手工修复用纸,并且全部附以手工纸实样。这是我国第一次系统规模地制作大型古籍纸谱,从某种意义上讲,这样全面收录古法手工修复用纸的纸谱,在全世界恐怕也是第一部。“我们去搜寻过,日本有关于版本鉴定的纸谱,但修复用的纸谱还没有。”徐晓军说。
一函两册,定价6000元的《中国古籍修复纸谱》,销量远远超过预期,上市不到一个月,300套几乎都抢空了。谁也没有想到,这样一本纸谱,原本以为只有修复界会感兴趣,结果很多私人买去收藏,有对书画古籍感兴趣的,也有纯粹喜欢古法手工纸的。北京琉璃厂学装裱画的一个90后小伙,得知纸谱上市,骑着辆小黄车,第一时间冲到出版社,一口气买了两套。一位留学日本的台湾学者,担心海外银行汇款太慢,怕钱还没到就买不到了,赶紧碾转委托了国内数位亲友购买。
“这样的纸谱,不可能再有重印。”徐晓军说,“因为手工纸实物纸样没有了。有些在四年编写过程中,就已经消亡成了绝版。”
纸寿千年
而人亦不负于纸
在日本,“纸”的日文发音与“神”相同,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。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在《和纸之美》里写下:“手抄纸为何温润?明明是天然的颜色,经过日光烘晒后,为何散发迷人的韵味?一旦我们能直接感受到自然的力量,任何纸张皆美。”
中国古代就有说法,“绢保八百,纸寿千年”。书比人寿,而人亦不负于书。那也得有能“寿千年”的好纸相衬。可是,今天,选纸不当对古籍造成的危机,已经在各地图书馆都显现出来了。纸张酸化已成为影响文献保存的世界性问题,全球三分之二的历史文献和珍贵图书正受到酸化的威胁。像美国国会图书馆普通类和法律类1200万卷藏书中有近四分之一的书籍已脆到不能翻阅。造成这一恶果的原因不是时间,正是现代造纸过程中所添加的化学剂。
正像柳宗悦说的,“人类使用多少纸张?我们可以借此来推测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。我们更应该注重人们使用的纸张质量,从中去估算他们的心灵富足程度。劣纸能带来美好的文化吗?尤其是日常使用的信笺、书籍读物,人们选了什么样的纸张呢?从日常用纸可以看出国民的素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