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引未来网讯 环保志愿者张文奇自2014年7月起持续举报河南造纸企业环境污染问题,后因损害商业信誉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五个月。2018年8月22日上午,张文奇刑满释放,走出了河南省武陟县看守所。
张文奇在上海吉康公司从事化学品销售工作。由于业务往来,2011年左右,他曾频繁前往武陟县出差。后来,张文奇认为当地广源纸业、江河纸业、智辉科技和湖南亚帝公司实际控制的结晶紫内脂车间偷埋危险固废、排放废气。多次向有关部门举报未果后,张文奇在武陟县政府、地税局门口张贴公开信。检方认定,张文奇贴公开信的行为给江河纸业造成损失82万余元。
湖南亚帝公司认为,张文奇的举报,实际是上海吉康公司的恶意抹黑——湖南亚帝曾是上海吉康公司的商业竞争对手。2017年3月,武陟县公安局“跨省抓捕”张文奇。当地检方提起公诉并经法院三次开庭审理后,张文奇犯损害商业信誉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五个月,并处罚金一万元。
一审宣判后,张文奇当庭表示上诉。该案二审正在焦作中院审查,还未判决。
2018年8月22日上午,张文奇刑满释放。今年44岁的张文奇头发白了一半,驮着背。走出看守所大门时,他穿着号子里的旧衣服,手拿着一套囚衣。“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太大了,不会过去的。我要把囚衣裱起来,时时思考,我到底做错了什么?”
在接受界面新闻记者专访时,张文奇说,他认为,举报污染不构成犯罪。目前,他正在等待焦作中院的二审判决。如有必要,将继续收集证据举报造纸企业。
“我亲眼看到,倾倒了一千多吨蓝黑色固废”
界面新闻:你当初是怎么开始举报的?
张文奇:2002年起,由于做销售业务,我频繁出差到武陟县。在武陟县总干桥附近,广源纸业有一个老厂区,破产之后被江河纸业收购并改制。2006年前后,在厂区内,广源纸业建了一个生产结晶紫内酯的车间,与居民区不超过100米。结晶紫内酯是商业票据用的压敏纸和热敏纸的核心原料,主要供应国内外大型造纸厂。我有化工专业背景,加上上海吉康公司也生产结晶紫内酯,我十分清楚生产过程中会造成多大的危害。
有时,该公司将固废直接填埋到厂区内,后来,填埋地改到农田、高速公路旁、黄河滩,废液也直接渗透地下。民怨渐渐加深,我看到有人在网上举报车间未批先建。2014年底,由于看不惯,我也开始向市环保局、省环保厅和环保部举报。我要求,车间搬迁到化工区,远离居民区。
界面新闻:造纸厂也有生产污泥,你怎么确定填埋的是危险固废?
张文奇:我从内部职工了解到,广源纸业近几年来对结晶紫内酯的需求量大,故违法擅自生产。生产结晶紫内酯的原材料有易燃易爆、强腐蚀性物质,还用到氢气,产生的固体废物通常含有苯胺等致癌物质、少量重金属。
可是,在环保局给我的答复中,这个非法车间生产的是无污染的造纸助剂。这是不可能的,它偷排的也不可能是无毒物质。因为,广源没有专门的污水、废气处理装置,废水运往处理造纸污泥的处理厂,化学物质无法消解。废气也只能直排。
界面新闻:你有亲眼看过掩埋危险固废吗?
张文奇:有的。我刚开始举报时,县环保局回复,非法车间未批先建属实,偷埋固废不属实。有一次,我从广源纸业隔壁的朋友处出来,看到广源的土方车没有驶向县城的垃圾处理厂,而是转到一处偏僻的麦田。于是,我开车跟上,想一看究竟。这片麦田用大型挖掘机挖了两条沟渠,一条直线,一条呈L型,紧靠着黄河的泄洪区。他们倾倒了大概一千多吨蓝黑色的固废。
界面新闻:当天你有举报吗?
张文奇:那天,我给一个环保局执法大队的人打了四十分钟的电话,他说,周五派不出车辆,没法去现场看。后来,我又打了几个举报电话,拍了照片,就走了。听朋友说,那天晚上,广源得到消息,出动了几十辆土方车连夜转移清理。
界面新闻:对广源纸业有处理吗?
张文奇:后来,环保部华北环保督查中心进行现场调查,广源纸业被罚款两万元。武陟县环保局出具了证明,填埋物属于广源纸业生产有机肥的造纸污泥,仍然不承认是有毒固废。环保大队向我通报了结果,建议我找政府。
界面新闻:所以,你去县政府、地税局门口张贴公开信?
张文奇:我想给政府施加点压力。我认为环保大队处理得不公,而且,环保督查走了之后,企业继续生产,根本没有停产。当时我想,贴公开信也不犯法。于是,我把事情的由来写到一张A4纸上,附上了照片。趁夜,我去县政府、地税局、广源纸业、附近村子的邮电局门口张贴,总共张贴了十几份。第二天早晨就被撕掉了。过后,也没人来找我。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。
▲张文奇拍摄的广源纸业土方车倾倒固废的场景。图片来源:受访者供图
“企业曾威胁要把我搞到监狱”
界面新闻:你举报之后,企业有找你沟通过吗?
张文奇:起初我是匿名举报,自称武陟本地人“马望春”,寓意没有污染,只有绿色。举报实质上起了作用是2016年4月。环保部督查中心的人再次来到广源纸业,下达处罚,把非法车间的化工设备全部关停。据说,还把主要领导骂了一通。一个月后,武陟的朋友告诉我,让我别来武陟了,企业的人想搞我。
江河纸业和上海吉康之前有过业务合作,我的老板对我说,江河纸业的人给她发短信,说早晚会让我坐牢。我没和企业的人直接沟通过,自从五六年前,我不再经手结晶紫内酯的销售,转向其他产品,和江河纸业没有了业务联系。造纸企业认为,我的举报是拿钱的,恶意打击他们。实际上没有,我没借此获得利益,我也没有诬陷他们,我的举报是基于事实,不是虚构的。
界面新闻:你在上海吉康是什么职位?
张文奇:我做产品的外购、贸易,从其他地方买来产品再转卖。2008年,我从上海吉康公司离职,第二年又回来了,我向老板提出,不再经手结晶紫内酯产品的销售。自此我没再接触过结晶紫内酯的业务。
界面新闻:广源纸业厂区内未批先建的车间是湖南亚帝公司实际控制的,上海吉康和湖南亚帝是国内最早掌握结晶紫内酯技术的两家公司。湖南亚帝称,你的举报是公司指使,恶意打击商业对手,从而垄断市场的目的。
张文奇:首先,上海吉康和湖南亚帝竞争结晶紫内酯和我没关系。我早就不做结晶紫内酯的业务。我在上海吉康公司是拿年薪的,又不是拿提成,不是非举报不可。
其次,举报最初,我不知道非法车间是湖南亚帝建的。我只知道,广源纸业自己私开了车间,偷偷生产结晶紫内酯。广源纸业原本从湖南亚帝公司进货结晶紫内酯的产品。但是,湖南亚帝的厂区建在离湘江不到一公里的位置,曾因废水超标排放、气味处理不到位等,两次被当地环保部门责令停产整改。2014年5月,企业打算恢复生产时遭到附近一百多名居民联名反对。双方爆发大规模冲突,导致了多人受伤,湖南亚帝公司此后全面关停。
界面新闻:之后,湖南亚帝公司和上海吉康公司互相举报吗?
张文奇:湖南亚帝一直怀疑,2014年被当地环保部门责令整改,是竞争对手上海吉康举报的缘故,还怀疑是我举报的。后来,湖南亚帝关停了,它就实名制举报上海吉康公司。上海的环保管得严,上海吉康的污水处理都非常规范,环保部门查了几次,也没查出问题。再后来,公司才知道,湖南亚帝一直举报我们。起初举报广源纸业,我也是顺手举报。根本没想到,湖南亚帝关停后,转移到河南,在广源的厂区里建车间。更没想到,居然牵涉到昔日公司与湖南亚帝的恩怨。
界面新闻:检方指控,有两家物流公司的钱转到你的账上,约二十万余元。先前上海吉康给这两家公司转过钱,疑似给你举报的奖励,你怎么解释?
张文奇:物流公司转账是2017年,不可能和15年的事情有关系。这两笔钱,是我兼职挂靠在客户的公司,自己经营买卖赚的。再说,如果我真的拿钱举报,上海吉康的领导直接给我现金,还留不下证据,为什么要走转账呢?
界面新闻:既然举报污染,你为什么不举报其他公司?
张文奇:我是做业务时,路过看到了广源的情况。我有化工背景,所以很清楚他们在生产什么。要是碰到其他公司,我也会去举报的。
界面新闻:你怎么看待江河纸业称,你的举报致使他们损失了82万余元?
张文奇:我的案子,起初是由江河纸业报案,所以才跨省抓捕的。检方指控的依据是,我贴公开信的行为,造成了南京印刷厂取消了对江河纸业已签订的订单,给江河纸业造成经济损失。但这是江河纸业的单方受害说明。我就是举报了亲眼看到的污染事实,订单取消了与我有什么关系?我认为,我是对的。庭审中,律师辩论得也很清楚,但是法院未予采纳。我真想把庭审记录公布到网上。
界面新闻:媒体把你定位成环保卫士,你怎么定位自己?
张文奇:我算是环保爱好者。我的朋友的村庄,之前环境很好,自从入驻一个合成塑料的企业,十年不到,村里好多人得癌症。我平常也比较注重环保。但是,说我是环保卫士,那是带引号的讽刺吧。我既不是环保卫士,也没有利益之争,我就是顺手举报,不昧着良心干事。
▲走出看守所的张文奇,手里拿着一套囚衣。(中间是张文奇)
界面新闻:当时武陟县警方去上海抓捕你,是什么情景?
张文奇:2017年3月,武陟县公安局刑警一队的警官给我打电话,约我在上海见面,要了解举报造纸企业的情况。我给上海辖区的片区警察汇报后,警察让我去辖区派出所和武陟公安见面。晚上7点,我见到武陟公安,他们一直反复问我,举报污染是不是上海吉康公司指使的,问到了凌晨2点。那天晚上,武陟的警官没有让我离开。第二天早晨,河南方面传来了拘留通知。我和武陟公安坐高铁到了武陟县,身上只带了手机和身份证。
我没有多想,因为此前被间接传达过威胁,以为侦查人员会以谈话或行政拘留的方式,最多十几天就放了我。我以为,他们会跟我说,为县里的经济考虑,以后别举报了。那么,我也就不举报了,事情就了结。
界面新闻:检察院不批准逮捕之后,你被采取监视居住措施。后来,又被执行逮捕。这个过程是怎样的?
张文奇:检察院作出不批捕决定后,我的哥哥被通知很快放人。第二天变更措施为取保候审,要缴纳5万元现金。我的哥哥将钱送到刑警支队后,又变更措施为监视居住。后来,哥哥收到信息,我又被拘捕了。
界面新闻:你怎么看待你的罪名?
张文奇:我还是觉得很冤枉。因为举报污染就涉嫌犯罪了,我认为不构成犯罪,我没有虚构事实,我是基于事实举报的。一审判决后,已经上诉了,目前我正在等待焦作中院的最终情况。前几天,中院的法官来看守所找我谈话,问了十几分钟。
界面新闻:在看守所这一年的生活是怎样的?
张文奇:别人问我什么罪名进来,我回答,别人都笑我。看守所的日子很单调,早上6点起床出操,8点开始查号。每个人必须坐在塑料凳子上,什么也不干。坐成排看电视,一天8个小时,不让动。一年看的电视,是我几十年看的量。
一个号子十多个人,20平方的面积,号子里很潮,我的背上起了湿疹。天天坐着,背也是驼的。床是个水泥台,2米宽,5米长,晚上所有人挤在上面睡觉。看守所每天供应吃馒头、稀饭和榨菜,咸米饭是最好的食物了。
界面新闻:刑满释放后你有什么打算?
张文奇:挣点钱,这个案子给我的家庭、收入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。我也不知道怎么和家人解释。我会等待中院的二审结果。我始终觉得,举报环保,是响应国家绿水青山的号召,有什么错?希望中院能认真审核我的案情,还我一个公平。